□粟远和
微信里，一张片糖图片，如一块石头落在静静的水潭里，朋友圈居然荡起一阵涟漪。长方体，咖啡色，约一公分厚的东西，年少的说不出所以然，年长的都知道这是久违的片糖，有人说：儿时曾吃过，尤其是那种甜味，感觉还在舌尖上绵长。
片糖，又叫蔗糖，是以南方禾本科植物甘蔗为原料，经过榨汁、过滤、沉淀、煮熬、冷却、切割等多道工序制作而成。传统片糖，天然健康，很受人们的喜爱。
记得七十年代末，距村寨约莫三里处，生产队有一块四十来亩较为平缓的旱地，土壤肥沃，每年都会轮换种植各类经济作物，有红薯、黄豆、玉米、药材、棉花等。一如宝地，种啥得啥，很从人愿。那年开春，队里开社员大会，大家竟一致同意把这块旱地种植甘蔗。阳春正好，说干就干，大家早早把那块地开沟起垄，正月未过，四十亩地全部种上了甘蔗种苗。五月拔苗期刚走，旺盛的生长期又接踵到来，圃地上的甘蔗顶着盛夏骄阳，嗖嗖地往上窜，蹲在地边，“叭叭”的拔节声隐隐约约。秋风绰约，长叶漫舞，蔗杆已有一人多高，下部叶片自然脱落，露出紫红的表皮，圆润饱满，十分诱人。站在高处，蔗园像翻滚的绿浪，迎面涌来又向四处渐渐散开，挤挨的蔗杆晃晃悠悠，在深秋里，早已醉于自身的甘甜。
一晃立冬，正是甘蔗采收的时节。月初那几天，全生产队劳力一齐出动，砍的砍，捆的捆，扎扎实实把活干完。第二天，每家都分上两捆紫红色的蔗杆，大部分蔗杆被拉到了片糖加工坊。
分糖那天，家家户户带来各种盛糖器具，有木桶、有箩筐、有背篓，还有簸箕，形形色色，全摆放在晒谷坪里，一如生活劳动器具大展示。晒坪中央，队长、会计、出纳、保管员等几位管事的在忙着分糖，每分完一户，会计便会大声喊下一户的名字，被喊到名字的拿起盛糖器具，喜滋滋地走到几位管事面前，小心翼翼把称好的片糖倒入容具里。
小孩是场地上最活跃的群体，他们在摆放器具的空地里相互追逐、打闹。遇到哪个不小心从盛器里落下几小块糖片，便拥上争抢，滚做一团。此时，叫喊声、哭声、笑声还有大人的呵斥声混杂一起，小小的场地便被声音撼动而热闹起来。那年，我们是全村唯一有片糖分配的一个生产队，每户按劳力分虽然量不相同，但少的也能分到十余斤，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，年末能得到如此丰腴的收获，实在让大家感到是一份骄傲，一种荣耀。而这骄傲与荣耀足足令其他生产队的人谈论羡慕一春。现在忆起，却是贫困年代留在我心头如片糖般的甜意，人生纵然有苦涩，但甜蜜当是自己创造得来。
自那以后，队里又续种了两年，收获如故。
片糖在老家大多是春节用来作糖豆的甜料，亦做春节走亲访友的礼品，平常很少用，也很难买到。临到过年那段日子，供销社糖果柜便挤满了人，大多是赶来买片糖的。那时生活拮据，每家买的都不是很多，一般一两斤，三四斤是算多的，尽管如此，那种抢购场面却制造出浓浓的过年氛围，仿佛大年已从远处踏过光阴的石路，大步迎面走来。
糖豆的制作都在大年晚上。吃完年夜饭，很多家里便开始张罗煮糖豆了，这是老一辈留传下来的一种习俗。但凡春节来客，必须为客人端上一杯糖豆茶，以示新年吉祥，生活甜蜜之意。记忆里，家里的糖豆都是母亲制做。母亲会在大年那天的中午，把饭豆洗净、浸泡，到吃完年夜饭，再把豆子放入鼎罐加水，烧煮直至豆熟，然后加入片糖。片糖的量要根据豆的多少来定，母亲对糖量把握得很好，每年的糖豆茶都很入味，甜度适中，客人吃后都会对母亲的糖豆制做手艺大加赞许，每每这时，不善言辞的母亲就会感觉不自在起来。后来，母亲告诉我们，烹煮糖豆必须用甘蔗制作的片糖，这样糖豆才会色泽鲜亮，清甜可口，是其它糖类无法替代的。
对于片糖，在当今看来很不起眼。但那时春节，亲戚相邻之间相互来往，总会用牛皮纸或是旧报纸，恭恭敬敬地包上一块或两块长条形的片糖，然后在包装纸上贴上一块四方红纸，用线捆扎当作新年礼物相送，亲情友情乡情，全在简简单单里浓缩升华。片糖甜心，片糖亦暖心，物资匮乏的年代，人与人间的情感是不以物资为基础。纯真朴质体现了人的本性，薄薄的片糖凝结了厚厚的真情，这是年轻代无法感受到的。
现在老家种植过甘蔗的那块旱地，早已成为农田。而这些年因工作四处游离于乡间，但很难见到那露出紫红色，随风摇动的甘蔗植株了，有时心里不免有些落寞。每到春节临近，往昔生产队分片糖，母亲火塘边烹煮糖豆、亲友提着糖包相互拜年的情景又在我脑海中翻涌，似乎在强拽着我的思绪，欲罢不能。但我真真切切能用心感悟到：人在空灵里，始终会有某种东西深深地打动你的心灵，之所以甩不掉有关片糖的陈年旧事，那是因为逆境里的那种洒脱，困苦时的那丝甜蜜，贫寒中的那份真情，已然在我心灵最深处扎下了根。
微信里，朋友们对片糖的谈论似乎很有兴致，一张图片尚能引发大家的共鸣，这决然不是坏事。逝水流年，时光荏苒，那咖啡色的片糖已很难遇见，每每追忆，溶入我心的是片糖的朴质无华，还有片糖的甜心润肺，最是片糖凝结的那份真情。
